帕斯捷尔纳克认为自己的精神上有一笔债务:“我当写作《日瓦戈医生》时,我时刻感受到自己在同时代人面前负有一笔巨债。写这部小说是偿还债务的试图。当我慢慢写作时,还债的感觉一直充满我的心房。多少年来我只写抒情诗或从事翻译,在这之后我认为有责任用小说讲述我们的时代……”是这份自发的责任感使抒情的诗人成为叙事的诗人,由内心而走向整个人类。但我同样发现:时代也大大地亏待了我们的诗人,使其长期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——这是一个时代对一个诗人欠下的债务。况且,这两种性质不同的债务是无法相互抵销的。
不知《日瓦戈医生》完稿之时,帕斯捷尔纳克是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:终于以一部书作为抵押,赎回了自己。这应该是对世界最好的回报。然而,他卸下了心理的包袱,却背上了命运的磨盘——一生中最黑暗、最沉痛的时期随即到来了。1958年,瑞典皇家科学院授予帕斯捷尔纳克诺贝尔文学奖金,《日瓦戈医生》在世界各地出版了二十四种文字的译本(除了他的祖国)——诗人在国内却遭受了恐怖的围攻。仅仅在其获奖后的第四天,苏联作家协会便作出剥夺他苏联作家称号并开除他会籍的决定。甚至有人举着标语游行要求驱逐帕斯捷尔纳克:“犹大——从苏联滚出去!”……帕斯捷尔纳克“在痛苦与孤寂中度过他苦难一生中的最后两年”,于1960年辞世。然而直到1986年,时代才开始偿还对诗人欠下的债务:苏联作家协正式为帕斯捷尔纳克恢复名誉,并成立了帕斯捷尔纳克文学遗产委员会。这时,诗人已无法亲眼目睹时代的态度的转变——所以这笔债务即使偿还了,依然是时代的耻辱。永远的耻辱。
我并不是想讨论一个诗人和一个时代的债权关系。我关注的是诗人在写作时对生命、自然乃至整个世界所持的感恩的态度。“想到它,就会不寒而栗——扼杀生灵的白色王国,我对它低声慢语:感恩吧,你的赐予比索求多。”这是诗人漫步在冰天雪地的乡村时的私语。他那么容易地原谅了一切——这种善良与宽容简直是先天性的。他的老友楚科夫斯基如此评价:“他也把这黯淡的时光当作命运给予的不应给的恩赐来领受。”我理解了帕斯捷尔纳克为何以还债的心情来描绘他所热爱的世界——至少这份爱本身,是世界给予的。他仿佛像接受施舍一样接受了世界的存在。诗人的谦卑——有时比他的骄傲更能衬托出其伟大之处。“大自然、世界、宇宙的密室,我全身带着玄奥的战栗激情,流着幸福的热泪,守护你那永恒的使命。”可以说,他的泪水跟他的文字带有同样的性质——用来表达对世界的感激。时代曾经误会过一个诗人,可这个诗人却一直在正确地理解着时代。他并没有辜负时代,是时代辜负了他。诗人并没有失职,这是时代的失职。